读宋诗偶得 寻信丰古韵 1981届 谢光前

【作者简介】

谢光前, 1981年由信丰中学考入江西大学哲学系，1985年毕业留校任教，1990年调入武汉中南民族大学任教，1997年调入江南大学任教，2001年转入《江南大学学报》（人文社科版）工作，任学报编辑部编审，副主编。长期从事文化哲学、体育哲学、生态文明、运河文化等领域的学术研究。在各级报刊杂志发表各类学术文章近百篇，曾编撰教材三部，主编《复杂性范式与发生主体论》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。曾获江苏期刊编辑＂明珠奖” 、华东地区高校学报优秀编辑、全国高校文科学报优秀主编。

读宋诗偶得 寻信丰古韵

1981届  谢光前

他乡客居，感慨这江南富庶之地人文渊薮之深，历史底蕴之厚，既有泰伯奔吴故地，也有姑苏风韵名胜，更有六朝古都陈迹……所谓“忆江南”，似乎尽在这长江三角之处，引得神游揽胜者无数。但此地与余终归是他乡，纵然繁花似锦，也难解内隐乡念。所以有时随性翻书，会留意乡里音信的片鳞半爪，偶有所得便乐在其中。吾乡所在是南赣信丰，被誉为“人信物丰”之地，古时是“蛮荆”的范围，在先秦之前，几乎是人迹罕至，因而史料记载甚少，直到秦始皇南征百越，方始成为战略要地，其中有一路大军聚结于“南野”（即今南康、信丰一带，见《淮南子-人间训》）。汉武帝平定南粤时也曾发五路大军南下，其中一路由“楼船将军杨仆出豫章，下浈水……”（《汉书-武帝纪》）这“浈水”就在信丰与广东之交，显然，信丰成了兵家南征的必经之地。魏晋时期五胡乱华，“衣冠南渡”，南赣成了避难空间，这也造就了客家的根脉。但终究相关史料未尽其详，毕竟信丰建置在唐，更多的故乡况味也就只能在唐之后去探寻。

近日读宋代诗文，刻意浏览江西贤达精粹，欧阳修、王安石、曾巩、杨万里、文天祥等一众巨匠抒江西文化之豪气，领两宋文坛之风骚。未曾料到的是，“信丰”竟入诗境，这不期而遇的佳音如同大快朵颐，且先录《 罗椅题信丰县城门六首》如下，再探古韵。

安定

门前杨柳树，长系波头船。

隔岸几人家，青林吐炊烟。

飞鸟逐林间，游间跃深渊。

物各适其性，於人胡不然。

朝天

驾言出北门，长桥拱门外。

双溪东西来，到此而始汇。

人言似章贡，玉虹夹其背。

拟作合江亭，景物无小大。

拱日

佻红抱城东，武山排闼入。

杲山出扶桑，橘红蘸溪湿。

公退倚朱栏，万象俱收拾。

无数唤舟人，沙头雁行入。

禾丰

城西路平夷，五更近水南。

旭日明高冈，瑞烟锁丛杉。

时和岁丰稔，归人多醉酣。

仙台玉箫声，对景思鸾骖。

民信

南山天马来，南城下盘踞。

前撞古寺钟，后捶谯楼鼓。

我来俯崔巍，山灵相呼舞。

年丰慢物熙，细听阊阎语。

清平

行行西复西，稍喜市声静。

征夫指前路，望望梅花岭。

淡烟鸡犬村，落日牛羊径。

忽见荷锄人，唤起归田兴。

题信丰县览秀亭

燕贺初成百尺台，一新粉堞更周回。

水流东北交虹去，山自西南拥翠来。

瓦缝参差千户密，市城翕聚六门开。

宾俦眺望从今始，佳气随风入酒杯。

邓有功　《客信丰寄刘起潜四首》

怪得寒灯昨夜花，五更归梦倏还家。

多情儿女伤离别，争挽征衫问鬓华。

鱼苗客子去成群，野笑狂歌慢慢行。

三十里头齐顿住，闻官早过吉州城。

锦衣戍卒竖霜矛，弹压盐丁过岭头。

三月闻韶堪叹息，南中还是一年忧。

岭南咫尺莫如虔，和暖严寒别有天。

一夜诗魂清到骨，晓霜封却钓鱼船。

赵师侠词七首

水调歌头 癸卯信丰送春

韶华能几许，节物叹推移。群花竞芳争艳，无奈隙驹驰。红紫随风何处，唯有抟枝新绿，暗逐雨催肥。乔木莺初啭，深院燕交飞。

渐清和，微扇暑，日迟迟。新荷泛水摇漾，萍藻弄晴漪。百岁光阴难挽，一笑欢娱易失，莫惜酒盈卮。无计留连住，还是送春归。

满江红 辛丑赴信丰，舟行赣石中

烟浪连天，寒尚峭、空濛细雨。春去也、红销芳径，绿肥江树。山色云笼迷远近，滩声水满忘艰阻。挂片帆、掠岸晚风轻，停烟渚。

浮世事，皆如许名利役，惊时序。叹清明寒食，小舟为旅。露宿风餐安所赋，石泉榴火知何处。动归心、犹赖翠烟中，无杜宇。

酹江月 信丰赋茉莉

化工何意，向天涯海峤，有花清绝。缟袂绿裳无俗韵，不畏炎荒烦热。玉骨无尘，冰姿有艳，雅淡天然别。真香冶态，未饶红紫春色。

底事落江南，水仙兄弟，端自难优劣。瘴雨蛮烟魂梦远，宁识溪桥霜雪。薝蔔同芳，素馨为伴，百和清芬爇。凄然风露，夜凉香泛明月。

促拍满路花 信丰黄师尹跳珠亭

栽花春烂熳，叠石翠巑岏。小亭相对倚，数峰寒。主人寻胜，接竹引清泉。凿破苍苔地，一掬泓澄，六花疑是深渊。

向闲中、百虑翛然。情事寄鸣弦。炉香陪茗碗，可忘言。喷珠溅雪，历历听潺湲。尘世知何计，不老朱颜，静看日月跳丸。

促拍满路花 瑞荫亭赠锦屏苗道人

连枝蟠古木，瑞荫映晴空。桃江江上景，古今同。忙中取静，心地尽从容。扫尽荆榛蔽，结屋诛茅，道人一段家风。

任乌飞兔走匆匆。世事亦何穷。官闲民不扰，更年丰。箪瓢云水，时与话西东。真乐谁能识，兀坐忘言，浩然天地之中。

蝶恋花 癸卯信丰赋芙蓉

剪剪西风催碧树。乱菊残荷，节物惊秋暮。绿叶红苞迎晓露。锦屏绣幄围芳圃。

尘世鸾骖那肯驻。尚忆层城，仙苑飞琼侣。能共牡丹争几许。惜花对景聊为主。

又：道中有簪二色菊花

百叠霜罗香蕊细。袅袅垂铃，缀簇黄金碎。独占九秋风露里。芳心不与群英比。

采采东篱今古意。秀色堪餐，更惹兰膏腻。不用南山横紫翠。悠然消得因花醉。

武陵春 信丰揖翠阁

乍雨笼晴云不定，芳草绿纤柔。燕语莺啼小院幽。春色二分休。

试凭危栏凝远目，山与水光浮。滚滚闲愁逐水流。流不尽、许多愁。

双头莲令 信丰双莲

太平和气兆嘉祥。草木总成双。红苞翠盖出横塘。两两鬥芬芳。

榦摇碧玉并青房。仙髻拥新妆。连枝不解引鸾皇。留取映鸳鸯。

以上集录诗（词）文共计十八首，均为南宋诗（词）家所撰且与信丰相关，其中罗椅七首，赵师侠七首，邓有功四首。罗、邓两人生活年代相近，以七言诗述怀，赵师侠较他俩稍早，善于以词言情。三人诗风各异，境遇有别，但诗文所叙，至少可以让人朦胧感受到八百年前的信丰古韵，其景、其人、其物、其事等等，我辈中人，当可细品。而笔者的下述文字，则可权当碎砖。

且先表罗椅。罗椅（1204～？）是庐陵（今江西吉安）人，字子远，号涧谷。南宋宝佑四年（1256）进士，时年四十有三。他尝从双峰饶鲁（南宋著名理学家）学性理之学，曾为信阳州学教授，景定间知信丰县（明嘉靖《赣州府志》卷七）。累迁提辖货榷院，度宗朝见国事尽，似道复专权，遂弃官去。编《放翁诗选前集》，有《涧谷遗集》。当时江西诗派气脉始呈势衰式微之状，但因“罗公在，巍巍然，穹壤间之鲁灵光也。”

罗椅在信丰任职，《题信丰县城门六首》与《题信丰县览秀亭》是可以让我们遥想当年的信丰古城的。乍读罗椅七首诗篇，并没有多少华丽的辞藻，更多是实在的素描，而细读之后，便能让人浮想联翩。宋代的信丰县城既然是有城门的，那么连接城门应该就有城墙，而有了城墙的连接，县城就是一个六边形的结构。从罗椅的诗名中可以看出，这六个城门分别取名为安定、朝天、拱日、禾丰、民信、清平，但是它们各自的方位与朝向如何？不由我不去深究，朝天门当然是朝北的，南宋偏安，都城设置临安，面朝天子立城门，是有敬畏之心的；拱日门也好理解，应该是东门，毕竟太阳是从东方升起；其他四门从字面上不可能立即就有答案，只能在诗句中琢磨，安定门前有杨柳，又可以系船在“波头”，可见此门依河岸而建，而桃江正是顺着东北方向流过，因此安定门是朝东北的；禾丰一诗讲“城西路平夷，五更近水南。”故可推测禾丰门是西门；民信一首言“南山天马来，南城下盘踞”，前有古寺，后有谯楼，可以锁定是南门；剩余的清平一门，罗椅说“行行西复西，……望望梅花岭。”再有“落日牛羊径”，窃以为是西北方向。如此就有了信丰古城的一个相对比较清晰的境象；城区的位置大概是在原来信丰老城的地方，临桃江，依南山，远望有高岗，近处可耕田。它是一个六边形的城池，六大城门，其名寓意深刻，朝天拱日——与天地相融，和国脉相通；民信禾丰——正是“信丰”之本，立县之根；安定清平——谋一方水土、四方百姓的终极目标。有此遐想，尚须求证，余致电挚友文倞兄（县文史专家）寻相关史料以证其实，隔日，文倞兄发来所拍《信丰县志》影印件（见图1），印证了自己的推论，啊-哈！应该请文倞拎一壶窑岗水酒，我们干它三碗！如此，我等便可与罗椅知县一道，登上门楼，望古城东西南北，看“青林吐炊烟”“飞鸟逐林间”“长桥拱门外”“双溪东西来”……听“古寺钟，谯楼鼓。玉箫声，阊阎语”……飘飘若仙，怡然自得！当然，也别忘了罗知县另一首诗推崇的《览秀亭》，驻足焕然一新的亭台，感受“水流东北交虹去，山自西南拥翠来。瓦缝参差千户密，市城翕聚六门开。”又是何等的惬意！

罗椅知县在信丰是豁达沉静的，但也若有所思，他“思鸾骖”，有“归田兴”，也许是无奈大宋偏安，而朝政又与理想相去渐远，因而把酒临风，远眺六方。与他不同，邓有功则是悲悯天下，心系家国。邓有功，字子大，号月巢，南丰人。嘉定三年（1210）生。少举进士，累试礼部不中，以恩补迪功郎，为抚州金谿尉。得年七十以卒。后学尊称之日月巢先生。后为北宋天心正法祖师饶洞天五传弟子。有功博求善本，校对讹舛，重新编次成《上清骨髓灵文鬼律》三卷。另增补重定《上清天心正法》七卷。读月巢先生《客信丰寄刘起潜》四首诗，经查诗中刘起潜也是南丰人，但详尽履历已无史料可考，想必与邓有功是同道中人，在信丰或许也有些声望和地位，留下过一首《菩萨蛮·和詹天游》：“故园青草依然绿。故宫废址空乔木。狐兔穴岩城。悠悠万感生。胡笳吹汉月。北语南人说。红紫闹东风。湖山一梦中。”由此也难怪邓有功接连四首在信丰寄刘起潜，这不仅是他乡遇故知，更是两人的心境相通、趣志共同。从诗作可见，邓有功在信丰应该是乍暖还寒的时节，他并没有与老乡游山玩水，而是内心悲苦、满腹忧思。因为当时蒙古大军已开始攻宋，国家再度陷入危难之时，而此时朝廷又是奸臣当道，治国无方，因此邓有功在寒夜惊梦时，也努力“争挽征衫”，诗句虽然不是高亢激荡，但也是慨慷低徊，他渴望“野笑狂歌”，却仍旧考虑“慢慢行”。他理解此时所在是个好地方，“岭南咫尺莫如虔，和暖严寒别有天。”不过他心境自明，“一夜诗魂清到骨，晓霜封却钓鱼船。”这为他晚年遁入空门埋下了伏笔。罗椅、邓有功两人尽管没有象文天祥那样“留取丹心照汗青”，却在信丰留下了保全风骨与名节的诗篇，也是信丰文化之幸。

再说赵师侠， 赵师侠(生卒年不详)一名师使，字介之，乃皇室后裔，系燕王德昭七世孙，新淦人。淳熙二年（1175）进士（这一年恰好是朱熹与陆九渊的“鹅湖之会”），十五年为江华郡丞。师侠擅词章，有《坦庵长短句》一卷。有评价说：“坦庵先生金闺之彦，性天夷旷。吐而为文，如泉出不择地。连收两科，如俯拾芥，词章乃其馀事。人见其模写风景，体状物态，俱极精巧。初不知得之之易，以至得趣忘忧，乐天知命，兹又情性之自然也。”如是观之，他定然是一个随性而为、恬淡自然的性情中人。

赵师侠比罗椅、邓有功两人生活年代较早，相对而言，其时还可以说国泰民安，况且又是皇室后裔，衣食无忧，既然是性情中人，追求的便是逍遥自在如神仙般遨游。但不知是何种因缘，竟然使他飘摇而至来到相对闭塞、丘陵绵延的南赣。他在信丰洋洋洒洒写下十三首词章，是否对信丰也是情有独钟？读他的词，倒不似那种风流倜傥的逍遥公子作派，耽情于红尘俗世的风花雪月，显露自鸣得意的轻薄与张狂。即使在信丰也写花草春色，却透出超凡脱俗的清雅淡香，“玉骨无尘，冰姿有艳”的茉莉，“绿叶红苞迎晓露”的芙蓉，“袅袅垂铃，秀色堪餐”的二色菊花，“红苞翠盖出横塘”的双头莲，皆是平凡而又高贵。他是逆水行舟而来，却因“山色云笼迷远近，滩声水满忘艰阻”，在晚风悠悠时停舶靠岸，开启信丰之游。在信丰，赵师侠有“送春”的悟道，“韶华能几许，节物叹推移。……百岁光阴难挽，一笑欢娱易失，莫惜酒盈卮。”有“小舟为旅，露宿风餐”的日常，更有“忙中取静，心地尽从容”的恬淡，他期许“任乌飞兔走匆匆。……官闲民不扰，更年丰。”他拜访过黄师尹与锦屏苗道人，在跳珠亭品茗寻胜，听历历潺湲，赏接竹引泉，思“日月跳丸”；在瑞荫亭望“桃江江上景”，感叹真乐是在“浩然天地之中”；在揖翠阁凭栏凝远目，“山与水光浮。滚滚闲愁逐水流。” 赵师侠的信丰词章十三首，如画如歌，信丰的古韵呼之欲出。说不尽、欲还休。朦朦然，灵光一现，赵师侠的体验可套用元代大诗人戴表元诗《湖州》再赋一句“行遍南赣清丽地，人生只合住信丰”。

余无专研文学之功，对古代诗文只是在门外路过，今撰此文，不过是偶遇所得，因而并非赏析之作，仅当作为记录，聊以自慰寄乡愁。信丰的文化符号，需我辈悉心探幽。

仅以此文恭贺母校80华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