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作者简介】
陈章材,1968年信丰中学高中毕业,1970年冬入伍,转业后任南昌钢铁厂职工大学教师。
中学时代的回忆
1968届 陈章材
信丰中学自成立至今,一直是信丰县的最高学府,它是我的母校。1962年至1968年我在信丰一中(当年的校名)完成了初中和高中的学业。在母校80周年华诞之际,凭回忆写了点当年的见闻。没有宏大叙事,难登大雅之堂,但毕竟属于一中的历史片段。敢竭鄙诚,不避简陋,以此向母校敬献一瓣心香。时隔50多年,失真处难以避免,敬请斧正谅解。
两位校长
1962年我入初中时,王鹏飞任副校长主持工作,他风流倜傥。夫倡妇随,夫人黄德美老师也在一中任职,教数学。她衣着得体,很有风度。
当年我们少不更事。有一次我的同学在路上遇见王校长,没问好行礼,他便当场批评:“怎么见了老师不行礼啊?”
1964年王校长被调离一中,去组建赣南水平最高的赣南文工团,并出任该团团长。后来该团排演了一出话剧叫《兵临城下》,取材于东北野战军围困孤城长春促使国军起义之事,王团长演男主角姜部长,此剧轰动一时。一中的电影和戏剧的包场由梅敏乔老师负责,梅老师曾与赣南文工团协商包场之事。但不知何因,没谈成。
我校教音乐的张嗣建老师,个头高,鼻梁高,英俊,被调入赣南文工团当歌唱演员。他们的节目单上有首歌叫《要古巴不要美国佬》。那时的政治氛围就这样:站在家门口,望着天安门;胸怀祖国,放眼世界。许多国民不知道自己的县长省长姓甚名谁,但知道苏联的斯大林、赫鲁晓夫;美国的杜鲁门、艾森豪威尔、肯尼迪;北朝鲜的金日成;北越的胡志明;古巴的卡斯特罗。
王校长的继任是周霖校长,他的任职消息曾出现在一中的公告栏中。周校长搞了个“校园阶梯化”,师生齐上阵。土工作业的工具是老三样:畚箕,扁担,锄头。小推车都不多。建国十五六年了,生产力还是那么低下。放在今天,一台挖掘机,几天就搞定。所以小平同志说:发展是硬道理。
歌声
学校到县城的路不算宽,傍南山岭有一段,剩下的路两边是花园大队的农田,或禾苗青青,或油菜花黄,景色宜人。
记得春季的一个艳阳天,物理老师杨阳独自踏歌,唱的是《二月里来》:“二月里来好春光,家家户户种田忙……”歌声嘹亮,怡然自乐。他看见我们说:“同学们,这么好的景色怎么不唱歌呀!”杨老师是外地人,穿着较洋气,冬天用一条围巾围出了风度。他在一中任教的时间不算长。
又一次,我校师生进县城参加某项活动(比如送新兵入伍之类),返校时部分人上了南山岭。在山头上,语文老师叶家钟触景生情,一展歌喉,唱的是《谁不说俺家乡好》:“一座座青山紧相连,一朵朵白云绕山间……”
发自内心的歌声洋溢着祥和之气,是健康社会不可或缺的。两次的歌唱都在文革之前。中国百姓对自己权利的诉求其实并不高,只要阶级斗争的弦绷得不那么紧,给点阳光也灿烂。
体育场
信丰一中有许多体育场,食堂旁边的那个位于校园的中心位置,应属于主体育场。下面的叙事以它为舞台。
这里曾举办过教师自行车慢行赛。场上画些矩形框,比如宽一米,长二十米,骑车走框。脚不能落地,车不能压边线,用时最多为优。当时梅敏乔老师夺得桂冠。梅老师有两大特长:骑自行车和摄影。他有一部相机,当时应属贵重物品。
每个学习日下午下课后,只要不下雨,体育场就热闹非凡。莘莘学子们躁动的青春活力在这里尽情地释放。少不了有体育老师李玉山和他的得意门生矫健的身影。李老师健壮,腰板笔直,身材匀称,冬天不穿棉袄。他若去练健美,绝对出人头地,可惜当年此项目被禁。体育项目李老师几乎无所不会,他为国家培养了许多运动健将。每个老师都各有自己的得意门生,李老师的得意门生队伍无疑最为雄壮。他的女弟子中,高中67届人数最多,高中66届的有美丽的校花严崇芳师姐。男弟子更多些,印象中高中65届有位弟子进了上海体育学院;高中66届的胡上儒师兄体育成绩优秀,他和其他体育、艺术类的一些师兄已完成了专业考试,待当年七月高考后,只要文化成绩不太差,大有被录取的希望。没想到“霹雳一声震那乾坤呀!”1966年6月,北京第一女子中学高三(四)班和北京四中高三(五)班的学生,先后去信中央要求取消今年的高考。这显然不代表北京市高中应届毕业生的意愿,更遑论全国的了,结果是,高考真的被取消了。这就像文革后期,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的肺成了判断是非对错的标准,肺虽然长在工人、农民的身上,但什么事必须气炸,什么事不能气炸却由不得他们做主。大学的停止招生广义上有十一年之久,狭义上有四年。1970年开始招工农兵学员。“工农兵上大学,管大学”,进校门坎低,“阶级斗争是门主课”,教授内容少,要求低,毕业生的质量实在不敢恭维。待到1977年恢复高考时,“前度刘郎今又来”,但不少人是已生儿育女的高龄考生了。
作家方方说:时代的一粒灰,落在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。文革时代的这粒灰不幸地落在1966年高中应届毕业生身上,彻底改写了他们中部分人的命运,断送了其入大学深造的美好前程。同此,我们身上也落下了文革时代之灰。只是有人多些,有人少些;有的灰颗粒大些,有的灰颗粒小些,仅此而已。文革中的高、初中老三届,在1968年,除初中66届迁油山共大外,其余的五届基本上被赶到农村。农村生回农村,城镇生下放农村。这主要是响应毛主席的教导:“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,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。”
按理说,在工业水平极其低下的基础上,经过十九年地建设,又曾有过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外援,应该是工业化、城市化方兴未艾之期,高中毕业生的相当一部分应该是到工厂去到城市去,而不是“到农村去到边疆去”。
赴京代表的传经送宝
1966年下半年,我校的非赴京代表被赶到安西农村劳动,其他赴京代表则去文革的中心、世界革命的中心北京取经,接受伟大领袖的检阅。在回来后的报告会上,传的第一经送的第一宝是:右手举红宝书,首先敬祝领袖万寿无疆;然后敬祝副领袖身体永远健康,其间还要适时随祝辞有节奏地挥动红宝书。初来乍到,我们未免手忙脚乱,好在总算如仪,后来就极其熟练,极其规范了。敬祝辞很长,难以记全。
这仅仅是开始,后面的套餐更令人眼花缭乱:忠字舞,早请示,晚汇报,餐敬,最高指示不过夜……
上行下效,贵州人“敬祝贵州的小月亮李再含同志身体比较健康!”李再含时任贵州省革委会主任。贵州的县革委会主任级的祝辞是“身体勉强健康!”那时,行政有二十三级,级外还有许多小萝卜头官。依次递减下去,平头百姓只能祝“不生大病”了。
1912年,孙中山先生坐船抵达福州马尾,福建都督孙道仁等官员在岸上恭候。中山先生准备下船时说:“刚才江面小船上有‘欢迎孙大总统’‘孙大总统万岁’纸旗,这太不成话。共和国的总统卸任后就是平民了,怎么还可称总统?至于‘万岁’两字,本是专制皇帝硬要手下的官员称他的。我们革命的先烈为了反抗‘万岁’牺牲了多少头颅?我如接受这个称呼,如何对得起许多先烈呢?如不取消,我不能熟视无睹,我不下船。”
号称最革命大民主的文革,却涌动着宗教崇拜、宗教迷信般的狂热,游荡着封建宗法等级制的幽灵。
文革的牺牲者
文革前期,在高压的政治态势下,张芝琪老师、卢致忠副校长于1966年夏季和1967年夏季先后自尽,成了文革的牺牲者。
卢副校长属党外人士,教数学,没教过我们。张老师教我们《立体几何》,他讲课生动,几何作图美观,画平行线不用两块三角板,只用一根直尺,眼一瞄就画出来了。两位师长都受过高等教育,具有理性思维能力。在他们毅然决然地告别世界之前,定会先做评估:拉去枪毙是不可能的,承受侮辱折磨则肯定无疑,由此有两项选择熬或死。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死。黑格尔说,存在即合理。古话说,千古艰难惟一死;又说,哀莫大于心死。他们实在是太绝望了。
张芝琪老师是在校园宿舍用切烟丝的刀砍头自尽的。那时的信丰烟民,大多买烟叶自己切成烟丝享用。与普通菜刀相比,切烟刀的长度相似,高度不及一半,重量约为三分之一,但锋利。张老师把自己的头盖骨都砍裂了,可见他的绝望与决绝。当时他没死,是送县人民医院抢救,几天后才走的。
卢致忠副校长纵身跃进了校园旁桃江的波涛之中,随桃江入贡江再入赣江。时值大水期,遗体在南昌被发现,凭随身携带的语录本上的签名,得以确认身份。他走后,卢夫人欲追随而去,幸好被发现阻止。
冥河之畔,他们能平静吗?九泉之下,他们能安眠吗?
好在文革这沉重的历史页面早已翻过去了,但愿这样的悲剧不再重演。愿两位师长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。
“天地君亲师”,我国历来有尊师重教的传统。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,是人类文明的传承者,是培育祖国花朵的辛勤园丁,承载着培育国家希望和未来下一代的责任。相信母校将一如既往地秉持理性和良知,坚持职业操守,为信丰的父老乡亲再立新功。教书育人,职责崇高,任重道远。
祝母校到处都是活跃跃的创造,到处都是日新月异的进步!
2021年6月15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