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春校园印象
87届校友 朱伟斌
【作者简介】朱伟斌,男,江西信丰人。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。先后在广东、温州、北京等地多家设计公司当任设计师、首席设计师职务。现为浙江财经学院艺术学院艺术设计系主任,同时担任清华大学杭州校友会理事成员,北京、杭州多家设计公司艺术顾问等社会职务。
上世纪80年代中期,我从油山出发,走过一个长长的山坡(长安坡),经过了弯弯曲曲的山间公路,大阿站之后一路几乎平坦,汽车很快就到了信丰县城。花了八角钱车票,带着满身的尘土和残留着的汽油香,我走进了朝思暮想的信丰中学,三年的高中生活便开始了。
一、方井
“自食其力”的生活是从吃饭这件事开始的。住校生到学校都是自己带米,餐前自行把米在饭盆里淘洗干净,放到食堂的大木格子上。然后被值日生抬进厨房,蒸熟变成饭后再被抬出放到食堂大厅,供学生们各自认领。寻找自己的饭盒不是件容易的事,在热腾腾的气雾中满眼尽是白白的一片,除非你事前在白米中放些红豆、绿豆作记号,否则你一眼能分辨的就只有方的铝皮盒,圆的陶钵,还有带蓝色边的搪瓷盆的区别。我牢牢记住我的饭盆特征:一个带把手的直筒型搪瓷盆,很浅的绿。那是爸爸和我们一起在城里百货商店买的,我和妹妹一人一个,她和我一样上了这所县城的中学,初一而已。
吃饭钟还未敲响,一大群学生早早聚集在食堂,团团围在厨房门口,不时还垫起脚尖伸长脖子朝里望。终于听到厨房铁门栓响动,只见两名值日生一前一后抬出大木架,迅速地走出门来。人群顿时一阵阵骚动,簇拥着大木架到了食堂大厅,争相认领自己的饭盆。每个人都被他人推搡着,身体因站立不稳止不住摇摆,目光中显示出的却是毫不犹豫的坚定,生怕错过看到自己饭盆的机会。“是,那是我的!”当那很浅的绿突然出现在眼前时,我心中一激动,兴奋地扑上去,手中虽然滚烫,但心里不再忐忑,仿佛放下千斤重担似的轻松。
我心里的忐忑是有根据的,因为每日每餐都有丢饭的事。当满含期待的眼光搜遍所有的大木架,目光终于落空,确认饭盒不再回来时,仿佛是得知放飞的鸽子离你远去一般,提起的心猛地沉落,之后空空的大脑和胃一起失重。开学不久后的一天中午,妹妹沮丧着脸找到我,告诉我饭盒丢了,我把我那个给了她。不久,又丢了。再不久,妹妹转了学,到了离家近的一所中学。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这种带把手的直筒型搪瓷盆,很浅的绿就这样成了我永远的记忆。
“自食其力”的生活还包括洗衣服。宿舍生活除了吃饭就是洗洗刷刷,刷牙洗脸,洗澡洗衣,所有的都与澡堂边的这口井有关。那是一口方井,面积有近两个乒乓球桌那么大。没有高高的井沿,看起来更象个大水池。因为用水人多,方井几乎每天见底,井不深,一人多高,井壁用大块石头砌成,石缝间能看见细细的水往外渗流。井底是平坦的沙地,渗水就在沙地中汇集。人们直接站在井岸边取水,很是方便。井周围是水泥地面,井一旁还有一口池塘,在我的印象中面积挺大的。不记得池塘里是否有花儿什么的,只记得有人取了水直接在水泥地上洗衣,完了就把污水倒到池塘里去。
早晨起床,提着铁桶赶到井那儿。人们早已聚集起来,找缝隙穿过人群到了井边,便把绳子在提手上栓紧了,抓住绳那头,桶口朝下地把桶丢落到井里去,只听见“噗”的一声,铁桶啃在水面上,之后桶体摆了摆,慢悠悠的沉下去,这时绳子被猛地拉紧,“哗哗——哗——哗”,桶欢快地钻出了水面,一扯一扯地摇摆着上来。也有桶碰着桶的,发出“咣咣”的声响,大家也不计较,随了它去。有大个子学生不用绳的,径自在井沿俯下身体,把桶往池子里一摆,腰一猫一直,水就上来了,利索得很。
当然能够这么痛快取水的时候是不多的,方井多是见底,这时候取水非得两人合作:一人向下爬到井底,接过递来的空桶,用茶缸把水坑的水舀到桶里,满了后被同伴接上井岸,换另一桶继续舀。同学们在慢慢舀水的时候,索性闲下心聊开了,哪个教室在几楼,谁个睡觉打呼噜,哪家的方言不好懂,甚至还有人学说起来,逗得旁人哈哈大笑。
井水常枯,但它带来的是却热闹与欢乐。
节假日来临,同学多数回家去,我们少数离家较远的留守校园,倒无需再经受缺水之苦。只是秋夜,独自到这井边,微风拂过,树影婆娑,脑海里不知怎么就响起悠悠的歌曲,是时下流行的朱明瑛一曲《莫愁啊莫愁》:
“莫愁湖边走,春光满枝头。花儿含笑,碧水也温柔,莫愁已去过千年,江山秀美人风流,啊莫愁啊莫愁,劝君莫忧愁!”
树枝、月、池塘应和这曲调,心生哀愁,凄冷丛生。那年我14岁,总爱在井边想家。
二、路灯
对于读书人来说,教室就是赛场。不等早读课铃声响,比赛就开始了。语文朗读一嗓高过一嗓,英语背诵一句胜过一句。英语开篇第一课“Karl Marx was born in Germany, and German was his native language. When he was still … ”至今还在我的脑海里轰响。直到今天无论在哪里只要看到“Germany”这个词,我脑里会条件反射地蹦出“Karl Marx was born”来。当时资讯很少,几乎没有什么参考书,学习全凭手抄和脑子记。有同学不知哪弄来“教参”,可不敢拿到桌面上大大方方翻阅的,总得等教室人少了才从屉里捧出,低着头细细地看,生怕别人把知识偷了去。印象最深的是化学作业本,先抄题再作解答,当时班上流行一种细小的“平直体”,横划水平竖划垂直,为了保持字行平直,还要在下面放把直尺抵着写,一行写完,把尺拿开,下面刀削般地平齐!同学们暗中在比,比谁写得好,比谁作业本上的红勾多。
班上同学都是乡里“尖子生”上来的,谁不想在人群中胜出?早读课我最卖力的是语文,一遍又一遍地朗读着“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”“梅雨潭的绿呀”……这可以显示我普通话读音标准。当听到英语单词有人发音不准时,我会故意重复念这个单词,仿佛在告诉别人:我是对的,我得分了。“平直体”是绝不能输给他人的!如绣花般,我恨不得把字弄得跟印刷出来的一样工整,只是为了化学老师在课堂上念一下自己的名字以示赞赏。“天道酬勤”“少壮不努力,老大徒伤悲”“万事成蹉跎”“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”能见到的励志警句都被我抄写在笔记本上,就差动刀在课桌上刻上个“早”什么的了。我以为像我这样的学生定是班上出色的。
事实上,事情并非如我想象。我渐渐地发现,语文课堂提问,老师点到的总是舒涛、叶光中那么几个人,英语科纵使我怎么努力分数始终也赶不上张超同学,化学老师在课堂上表扬的永远是张富生,另外还有刘鸿富、黄精美几个。有一次数学竞赛100分试卷我才考了9分——太难啦,大多数的题连题目我都没看懂!然而就是这样的题,他们几个竟然考了60多分。天啊,他们是神!
他们总是那么不急不缓,他们永远出现在教室的座位上,时而捧着书看,时而写着什么,连动作姿势都不会有太大变化,我就没见过他们有懈怠的时候。班主任老师曾鼓励我:“只要你努力,成绩就上去了”。我要努力,但我更希望看到他们在教室打盹,在教室闲聊,最好就不要在教室——他们下来我就上去了。
作为住校生,晚自习是校园生活最生动的内容。白天大家学习紧张,晚上终于可以喘口气了。不管同乡不同乡,同班不同班,同学都可以串串门。不远处的桃江电影院传出音乐,召唤着大家去欢乐聚会。我希望这音乐声把“他们”唤了去,这样可以为我赢得时间。校园有时停电,毫无征兆地世界顿时黑了下来,随之听到整个校园轰叫起来,口哨声、叫喊声,时而还伴随着拍课桌的声音,我喜欢这种场面,希望这种情况多来几次,这样“他们”会沮丧,会拂袖而去。这样我就赢得了时间。
然而,纵使远处音乐声再真切,“他们”总是无动于衷。灯黑后的每次喧闹很快就会重新安静,教室亮起烛光,在红色的光线下伏案的,一定有“他们”的身影,同样的坐姿,同样的严肃状,似乎什么也没发生。
机会出现在晚自习结束铃响。教室熄灯后他们才离开,要在学习时间上超出,这是我唯一的胜算。那段时间走廊上看书人的身影,就多了一个我。走廊的路灯在楼梯道口位置,黄色白炽灯那种,瓦数自然不会高,光线不足以阅读。后来不知是谁的发明,竟然可以把教室的桌子叠起来,人坐在高处,接近了灯泡,明亮多了!晚上的二楼楼道,人在层叠的课桌上,无论是站还是坐,总应该是踏上光明的捷径,触碰希望的制高点了吧。
捷径没有给我开启希望之门的钥匙,却留给我两扇窗——不久我就带上了近视眼镜!
三、单车少年
高二那年我被招收进了绿野文学社——一个以文科班同学居多的学校社团。社办公室在水泥篮球场边,一排小平房的其中一间。晚自习下课后,社员会自觉聚集到屋子里编写文章,刻印社报。有龙舌、西牛的社员因家住县城不远,偶尔也有骑单车返校的时候。办公室总算有个门锁,车子就存放在屋内,除了车头镀铬发亮光,其它周身都是黑灰色。
男生都以好车技为荣,以双手脱把骑车为最,那个叫拽!如果在车上摇摇晃晃骑车不稳的话,定会召来大家的哄叫和嘲笑。在我们的看护下,存放屋内的单车是不会被闲置的,夏日一个夜晚,轮到我把车推出门,这是我的单车时间!平日出行都是步行,没机会接触车,我虽说学会了骑,但几乎没什么“驾龄”,开始还有点胆战心怯,校园空阔的场地助长了我的车技,没练多久我就驾轻就熟了。
教室通往食堂的主干道有个供车行的坡道,水泥的路面,上面浮着沙尘,人在上面行走经不住溜滑,都是跑将下来。骑车行到坡顶端,顺势冲下,瞬间穿越几十米的距离,一种何等肆意的快感!从第一次冲刺起,我就陶醉在这种令人眩晕追风中,一次次返回坡顶,一次次冲下,蹬踏、降落、放松、张开了双手,身体保持平衡,拂面的夜风也跟着舞动起来。
最后的冲刺在坡道高速急拐中结束:我从座上被甩出,蹿向前去,面朝地趴下滑行了一段,左车把刺穿了右腿裤子,重重地在大腿处擦了一道口子,嘶嘶地辣,手一摸,粘粘的,是血!
第一次遥望一○五国道,是站在桃江中学操场边的小山坡上,乌黑的柏油路面,又长又直,路两边削铲掉的一些小山丘,露出了狰狞的山崖,在山崖的映衬下,路面越发显得干净。眼前这段路面没什么起伏,两头都平平的,伸向远方,周围人议论着说它的终点:赣州、广州、南昌、北京,……
后来就有了这个念头:骑车沿路往北,到最远的地方去!
这是我人生最冒险的想法,除了地理书中的名词以外,“赣州”是我思想能及的最远的城市,那是大城市!七八个同伴分别借了车,会集在一起出发了。没有矿泉水,没有干粮,没有冲锋衣、防晒霜,连布包都没有。只有每人一辆锈了的单车,车把和脚踏板闪着银色的光。远处群山或远或近,灰濛濛地连成一片,山脚零零星星散落有村庄,看起来都离我们很远。新修的公路空空的没什么车,很适合我们这样一群人撒野,秋日午后的阳光也没觉得热,微风中满是路两边枯草的香味。我们一路高声谈着笑着,放声高歌,有人唱,有人和,还有人学着乐器声伴奏,唱《迟到》,唱《一条路》,唱《恼人的秋风》《故乡的云》直到把大家会的歌都唱了个遍。
国道很少有陡坡和急弯,道路尽头似乎就在前面不远处,向前走一段你都感觉在接近,但却总也无法到达。起始大家相互召唤着接应,一段一段奋力蹬踩,不知什么时候,大家开始变得少语,队伍由一群分成三三两两,之后渐渐距离拉开,化成一点一点的背影,最末踪影全无,路途剩下无尽的沉默。
是夜我们到达目的地。从信丰到赣州,历时约7小时,行程
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,但我对母校信丰中学的思念却从未停止过。许多人和事,随着时间的过去,反而更加亲切,更加生动,更加鲜明。虽然其中有忧伤和泪水,也有幼稚和可笑,但现在我却感到津津有味,仿佛充满了诗情画意。艰苦的生活过去了,他留给人们的毕竟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,使我日后取自不尽、用之不竭。